老家院子的一角,有一棵合抱粗的银杏树,是父亲十几岁时栽下的。几十年下来,枝干虽然生得歪斜,却也高大粗壮,撑开一片不小的天空。
童年的回忆中,这颗银杏永远迸发出着无穷的生命力。盛夏时节,肥厚翠绿的银杏叶密密麻麻地挤在枝条上,遮住毒辣的日光。树下,浓荫如墨,我常在其中玩耍,偶尔一阵清风吹过,便是夏天最极致的享受。即便是在肃杀的冬日,黄叶凋尽,错综复杂的枝杈也在冷风中巍然不动。落叶覆盖的泥土之下,不知有多少虬龙一样的根系狠狠钻向地心,贪婪地吮吸大地的养分。
四年级的寒假,父亲用麻绳和木板在树枝上栓了一个秋千,我坐在上面读着保尔的故事。十年之后,我在书架里偶然发现爷爷的一个笔记本,扉页上正写着那句保尔的名言“人最宝贵的是生命,这生命属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…”,落款是 1965 年。算起来,爷爷那年正好 19岁。如今我也 19 岁,翻阅 58 年前的笔记时,我想象着爷爷年轻时的经历。那么十年前,爷爷见到我手中那本熟悉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时,也曾想起他的青春岁月吗?
初中的一个周末,我发现院子一边堆着好几根银杏枝,青涩的银杏果挂得满满当当。我大为不解。父亲说,果子太多,把树枝压断了。我想起不久前刚下了暴雨,于是想象,那个骤雨猝至的夜晚,也许还伴着狂风,本已沉重不堪的枝头在风雨的呼啸中悄然断裂。几个月之后,我走进放杂物的房间,角落的两口棺材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。棺材表面的黑漆光可鉴人,搭在上面的红布颜色尚鲜,看来是做成不久。看着红布,我想起小学时,家门前的马路上一位妇人骑车摔倒,不幸殒命于紧随其后的货车轮下。后来路两旁的人家纷纷在门楣系一条红布。是了,对于爷爷奶奶而言,死亡,并不是一件太遥远的事情。想到这里,我不禁鼻头一酸。
初三那年,奶奶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,手也抖得厉害。父亲带奶奶去看病,我便回不了家,好几个周末我都是在外公家度过。外公家后面的墚上,可以看到很远,我一个人望着远处的白点——那都是人家的房子——想着奶奶的病会好吗。从冬天到夏天,经过反反复复的治疗,奶奶的眼睛能看见了。可直到现在,手还是抖得厉害,吃饭的时候,连碗都端不稳。去年 12 月放开之后,外婆的身体也每况愈下。过年之前住了好久院,回家之后生活也不能自理,几个女儿日夜照料,才算安稳过了个年。我来学校之前,外婆的身体已恢复到接近往日的水平,可最近(3.1)听家里人说,又要住院手术了。
上高中以后,父亲和姑父觉得院子边的树太多,挡住了阳光,地上容易生青苔,万一老人摔倒,麻烦事就没完没了。于是大刀阔斧,锯断了银杏所有的粗枝,只留了几根细弱的枝条。同时砍倒了银杏一旁的玉兰和院子另一角的桂花。玉兰的叶子又硬又大,小时候,我喜欢把玉兰的叶子当作扇子。到了秋天,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地面,轻轻摇一摇桂花树,橙红的桂花雨一样落下来。冬天,围在火炉边聊天看电视,父亲总喜欢烤些银杏果。这些东西以后大概很难再见了。
今年春节回去,我再次走进放杂物的房间,棺材已经落满了灰,红布也有些褪色,没有初见时那样扎眼。走出来又望见院子角落,光秃秃的银杏孤零零地立着,砍断手臂的伤痕历历在目。然而,这几年间,断臂之处已经生出了新枝,还在寒风中轻轻摆动。是了,土壤之下,她的根系还在努力地钻着。
2023 年 2 月 9 日于家中
3 月 1 日修改于学校
20241206 增
外婆的身体如今每况愈下。上次回老家,外婆几乎已经不能自理,佝偻在床上,已经瘦脱了像。叫我的小名时,嘴巴艰难地开合着,声音却甫一出口就逸散在空气中。难道人的生命走到尽头,都是这般景象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