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一五年九月的一个周五,父亲从学校接我回老家。我本不愿意,一心想着回家玩电脑。父亲却说:“你大爷爷死了,骨灰从台湾寄回来,我们去给他上坟。”“死”这个字眼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,瞬间压过了玩电脑的念头。我没再出声,乖乖坐上了车。只是一路上心中都充满疑惑,从前似乎听父亲提起过爷爷的大哥身在台湾,但别的我一概不知。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辈,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?
回到老家,一切准备妥当,我、父亲、爷爷祖孙三代便动身前去祭拜。家族的坟都在对面的山上,一路上要走过好几段荒芜的田埂,两旁的稻田里如今生满了杂乱的野草。一边走着,父亲说起大爷爷解放前在国军中维修飞机,而我则满脑子想着:“那我岂不是还有台湾的亲戚?” 然而我自觉这问题似乎有些轻佻,没有开口,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。
到了山中,我们脚踩着经年的落叶,听着一路上“咔嚓”的碎裂声,不断跨过丛生的野草与朽烂的枯木,最后再爬上一段土坡,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新落成的坟茔。花圈尚且鲜艳,地上却已散落了几片“花瓣”。墓碑贴着黝黑的瓷砖,以古朴隶书阴刻铭文,再填上苍白的漆。黑底白字,平添几分肃杀。我望着墓碑出神,铭文上写着卒于二零一零年,那已经是五年前了。为何如今骨灰才辗转送回故乡安葬?
很快,父亲摆好供品,点燃香烛。我取出纸钱,引火点燃,火苗随着我的思绪一同翻腾跳跃,想象这位陌生的长辈,是如何在海峡另一头度过他的一生。
祭拜到了尾声,父亲奠酒,酒液顺着墓碑淌下,所过之处,黑白愈显分明。随后我们动身返家,我的思绪却依旧纷乱不休。
之后的几年里,我和父亲又谈到过几次大爷爷:1988 年和 1992 年,他曾两度回乡探亲。推算起来,他第一次回来时,太爷太奶已故去九年。他跨越了海峡,却没能跨越那九年的光阴。离家前的家人,这时也仅余二弟一人而已。真是造化弄人。第一次上坟时咽回去的问题我也终于问出了口。父亲的回答很简单,他在那边没有结婚。蒋介石带去了那么多士兵,小小的岛屿,没有那么多女性。
同样的故事发生过千千万万次,我时常能从各种地方读到国军老兵的故事。原来只当做历史课本中的注脚,当我发现亲历者与我血脉相连,我也愈发地在意这些故事。
后来在网上搜索那段历史,了解到蒋介石在台湾的“戒严时代”对普通军人颁布的限婚令——“不准退伍,不准结婚”。我突然理解了大爷爷为何鳏居终老。同他一样,当年的许多老兵,就是这样在军队中错过了婚育年龄。等到他们年事已高,被新征的义务兵取代而离开了军队,在这座离家千里的小岛上,一无土地,二无亲人,谋生尚且是个问题,又何谈婚育?这些人被赋予荣誉国民的称号,被承诺等到反攻大陆即分配田产,可现实让他们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自己的晚年,远离故土,一无所有。
前段时间我又问起父亲有关大爷爷的故事。父亲问我是否记得老家门口的那口井?幼时我在一旁玩水,险些跌落,自然不会忘记。他说,大爷爷第一次回来时,路过这口井时说:“还是那个样子。”我又问父亲大爷爷说话口音怎样?父亲说,就像本地人。
不幸中的万幸,漂泊六十六年的游子,最终还是落回了大陆腹地,名为“黄花”的小村子。